重读《竹头木屑集》有感(一)

2015-01-25  2308  来源:华夏中医论坛 

古道瘦马按:近日,时隔二十年再读广东省名老中医何炎粲主任医师的《竹头木屑集》,尤其是其开篇的序言,仍是感人至深,令人情不自禁,潸然泪下。学医之艰难,用功之刻苦,也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学医历程,虽比不上何老,但也是尝尽了辛酸苦辣,才修成今日无什建树的结果。联想起今日学子的条件,已今非昔比,天壤之别。惜己生不逢时也,逝者已逝,就让它过去吧。但老一辈的学习精神与方法还是值得学习和效仿的。故再推荐何老此文以飨读者,愿学中医之子能读之,思之,学之。
代自序
锲而不舍自學成医
一、 小引
如所周知,在旧社会,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,受人鄙视的“黄绿医生”。因为我既乏祖传,又无师授,完全是靠自学成医的。从二十一岁悬壶问世至今,差不多五十年了。在此悠长岁月中,虽谈不上三折其肱,却幸未曾草菅人命。现在有许多勤奋好学的中青年中医问我自学成医,有何秘诀。其实,在书店里介绍名老中医成功之路的著作,琳琅满目,无须我再来饶舌了。然而,对同志们的恳切要求我又不好推却,惟有把如烟的往事中与医道有关者述其梗概,使读者知道我这几十年的道路是怎样走的。虽则既无秘诀,经历又很平凡,却有一点可以自慰的,就是我所说的都是实话,并无任何夸张隐讳之处,这也许能得到读者的认可吧?
二、“不为良相,当为良医”
我童年时代,父亲还是个店员。后来他有了积蓄,和友人合股开设金铺,做起老板来。这时他把我从一家低级的私塾转到李仲台老师的专家馆里读书,希望我在名师的培育下,有朝一日,“学而优则仕”,他便可以实现做老太爷的美梦了。
李老师是前清秀才,又进过师范学堂,可说是博古通今的儒者我跟他读了五年书,就是这关键的五年,培养了我阅读古典书籍的能力,为我今后自学中医打下基础。这也许是一个“秘诀”吧。
李老师摸透了我父亲期望儿子将来光宗耀祖的心理,而他更深深地了解他这位学生的气质性格,不是为官作宦的坯子。有一天,李老师病了,我到他的住处南薰园看望他。李老师问我读了《岳阳楼记》后有何感想,还告诉我范仲淹从小就有“不为良相,当为良医”的抱负。最后,他语重心长地说:“良相匡君济民,确是非凡人物。但古往今来,称得良相的能有几个?就连清官循吏也寥若晨星。而千千万万在宦海中浮沉者,无非是争名夺利之徒,虽显赫一时,却无补于世,到头来,还是与草木同腐而已。医虽小技,然能拯危济急,利世便民,故范文正公将良相与良医并称,并非说人人都要做良医,不过以此为喻,说明人生在世,必须以利济苍生为已任,有所作为,才不枉此生”。
听了李老师这番话,我真像沐在春风化雨之中,心神为之一爽。从此,我遵照李老师的教导,开始走上我一生的征途。今天,我虽是垂暮之年,但每记起李老师的谆谆训诲,自己还像是-个小学生,垂手侍立于李老师之侧,肃然谛听,宛如昨日。
后来,我考入东莞中学,李老师也结束他的专家馆,到明生中学教国文,师生俩不能经常聚首了。然而,“一日为师,终身是父”,我经常盘算着将来怎样报答老师。抗日战争第二年,华南沦陷,我和母弟逃难到香港,李老师也辗转避乱于水乡一带,不久便忧劳病逝了。1939年秋,我们奔父丧返莞时,不料又闻此噩耗。目睹国土沦亡,又值亲人继丧,痛何可言!而且师病我不知时,师殁我不知日,殓不能凭其棺,葬不能临其穴,人间憾事,孰大于此!我欲到墓前祭扫,但在风鹤频惊的日子里,又不知李老师确实葬在何处,惟有望空遥拜,临风洒泪而已。今天,惟一可以告慰老师者,就是您的学生,虽然不肖,但是五十年来,一直遵循您的教导,兢兢业业,不敢稍有差池。老师泉下有知,当含笑首肯罢!
二、 少年立志,永矢不移
南薰园的一席话后,“不为良相,当为良医”的宏亮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响着。当然,李老师的本意是告诫我不要听从父亲的摆布,徵逐于荣名利禄之场,并不一定要我当医生。而我总觉得自己的脾性是适宜于做医生的。于是啮指为誓,矢志学医。觑着个方便时刻把心里话向父亲诉说,不料却招来一番责备。他说我胸无大志,不想玉带横腰,却喜欢穿件“烂棉衲”。(注:东莞人一向称做教师的为捧“破饭碗”,称做医生的为穿“烂棉衲”,意思是干这两行,仅能免受饥寒之苦罢了。)父亲既不支持,我便决心自学。孔子说得好“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。”我又想起王冕把积攒的工钱买胭脂水粉学画荷花的故事,便拿着零用钱到觉觉斋书局去买中医书。“买哪一本?”心中没个底,自己还是个小孩子,又不敢去问人,只好先去瞧瞧。我看见书架上摆着一堆堆线装中医书,便把书目从头细看一遍,自作聪明地选购了三本:陈修园的《医学三字经》和《医学实在易》,李梃的《医学入门》。当时我是这样想的:我初人私塾时,最先读的是《三字经》,那么,《医学三字经》大概也是启蒙的医书吧?又从“实在易”、“入门”等字眼,我便猜这些书是给初学的人读的,便把它买了.
从此,便偷空躲在斗室里看医书。文字是看得懂的,义理却不很明白。我知道,万事起头难,世上哪有不费气力,一学就会的科学技术?我得先学学陶渊明,“不求甚解”,把书中的疑难之点,边读边标出来,留待“下回分解”。奇怪的是,有时读到下文,再联系前面的某个难点,竟会豁然开朗起来。读完一遍,再读第二遍,疑难的问题也会解决一小部分。把两本书的论点互相印证,领会也多了些。我尝到这点点的甜头,兴趣便越来越浓厚了,从此把课余攻读古文诗词的时间挤出一半来偷偷摸摸地读医书。
一天晚上.我的秘密被父亲发现了。他攒着眉头问:“你真的想学医?”
“那不一定”。我预料我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发现,早就想定一套应付的办法。
“那你为什么不做功课而在看医书呢”?
我知道父亲是最尊敬孔圣人的,便说:“孔圣人有言,‘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’。我有充足的课余时间,看看医书完全没有妨碍功课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多看点将来立身处世的书呢”?
“古人说过,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,为人父母者不可不知医。我觉得读医书总比你教我读的什么《交际大全》之类的书有用得多。我每想起小弟弟不到周岁夭亡,就是由于我们家没有一个知医的,不善择医,以致药石乱投,害了性命。现在,我学些医学知识,作为防身之宝,不是有点用处吗?”
父亲脸色变得阴沉,半响,黯然离去。是我的话撩起他对亡儿的哀思,我十分后悔,然而,从此以后,父亲再没有干涉我读医书了。
入了中学以后,功课多了些,同学们又介绍我看《大众哲学》、《读书生活》等进步书刊;鲁迅的杂文又使我爱不释手。尽管时间很紧,我宁可夜眠早起,也要挤出一点时间来读医书。从十一岁到十六岁,我约摸读了十多部中医书,不过是初涉藩篱,一知半解而已。
四、焚膏继晷元元穷年
1939年,我丧父破产后,蛰居沦陷区中,全家靠一个在南洋佣工的姑母资助度日。这时,不但父亲未能实现其做老太爷的宿愿而饮恨黄泉;而我自己的理想——高中毕业,考医科大学,将来做个能中能西的良医,也变成泡影。唯一的出路,就是发愤自学,争取做一个“黄绿医生”。逃难到香港那年,我在东莞联中读书,中医书没有带出去,丢荒了一年。这时幸喜家中旧书未失,重新翻阅,如睹故人。从此,便日夜埋头苦读,不敢稍有懈怠。过去,曾经怀疑过“苦功失,何处下,三更灯火五更鸡”这句古话有点夸大,今天轮到自己亲身体验,尝到其中苦辣酸甜各种滋味了。
“自学中医,谈何容易!你看那姓何的正在海底捞针呢!”一位在我家附近挂牌的“世医”在别人前讥笑我。
的确,这几年我碰到了不少几乎是无法克服的困难。
首先是买书难。沦陷时书坊里的书给抢光了,又没有新印的。求人借阅吧,又没有人愿意借,读来读去还是旧时的十几本。一天,我正为此发愁,忽然,街上传来“收买烂铜烂铁、旧书、旧报纸……”的声音。我灵机一动,跑出门外,把收买佬叫住。
“你收买的旧书肯卖给人吗?”
“怎么不卖?只要你肯出价钱”。
我翻了翻他的筐子,发现有几本残缺不全的《证治准绳》和《寿身小补》,而令我惊喜的是有一部完整的《温病条辨》。经过讨价还价,我统统把它买了。邻居们都说我是呆子,出这样价钱,来买这些当烂字纸收购的旧书。我虽然很穷,就算少吃几顿饭也要买书。从此,收买佬便主动寻上门来,日积月累,我架上的书也颇为可观了。
其次是读书难。一家四口,除了我,都是老幼病残----一个八十岁的祖父,体弱多病的母亲,八岁的弟弟。不久,在南洋的姑母也病故了,无人接济,家中到了山穷水尽地步。我只好硬着头皮,在家中开设私塾,教二三十个小学生,靠微薄的学费,勉强度日。白天要教书,抽不出空来,只有下午七时至深夜十二时才是真正的学医时间。那时没有电灯,战争年代,没有煤油,居民用以照明的是桐油或菜油。用一个小灯盏,盛着油,象《儒林外史》里面的严监生临死时那样,点的只是一茎灯草。微风一拂,黯淡的灯火便摇晃不定。我在它下面看书写字,十分吃力。有些旧书的字,又细得像蝇头,看不清楚时,拿起书凑近灯光来看。“吱”的一声,一阵焦味,原来凑得太近,头发给烧焦了。这样年复一年,我的体重一天天减轻,我的视力一天天减弱。现在,我右眼已经失明,左眼1100度近视,加上散光,白内障,身体也患有多种慢性病,溯本寻源,实始于此时。然而,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,我确实一点也没有后悔。
三是解惑难。韩愈说:“人非生而知之者,孰能无惑”?小时候,李老师替我解了不少的惑。今天,“惑”,愈来愈多,却找不到像李老师那样的金玉君子了。我曾经十分谦虚而又恭敬地去请教老前辈,而所得到的不是哂笑便是揶揄。有一次,我看见一位,老中医向病人大谈他的脉象是怎样怎样的,我便乘机向他请教脉理。怎知老先生摇晃一下脑袋,打着马师曾的腔调说:
“脉理,脉理,其理甚微!”真使我一头雾水,啼笑皆非。老祖父见我艰辛若此,不禁叹息日:“你已经尝到了俗语说的:‘上山擒虎易,开口向人难’的味儿了。人家的医术还是传子不传女的,怎肯教你这个外人?”好,既然开口向人难,我就下决心上山“擒虎去!我自制许多大卡片,分门别类地把读书遇到的“惑”详记下来,并作一些自以为是的注释;在别的书上遇到同类的问题时,便把它记在一起;记的多了,把它们综合起来,互相参证,一些疑难的问题就这样给解决了。一年半载后,再回过头来,看看旧时的注释,常常觉得幼稚可笑,甚至荒诞不经,这说明自己有了进益,便再做第二次注释,甚至第三、第四次地做下去。我这种笨拙的方法的确要费很大力气,然而我走了守一段曲折崎岖的道路后,便渐人坦途。到了五十年代,这些写得潦草歪斜的卡片,叠起来竟有一尺多厚。真是“字字看来都是血,十年辛苦不寻常”了。“文革开始,这些卡片全被查抄,红卫兵想在它的身上找到我进行“反革命”活动的蛛丝马迹,结论却是“里面虽无黑话,毕竟是谬论连篇”,于是,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,在王氏家庙前面的空地上,我被勒令亲手把自己半生心血写成的纸片,连同全部古书,一一抛进熊熊的劫火之中。呜呼!而今而后,我这些“谬种”,不复流传于世,“贻害后人”了。
四是验证难。医家有句口头禅:“熟读王叔和,不如临证多。”“王叔和”,我确实读得滚瓜烂熟,而临证呢,却空空如也。战国时赵括徒然纸上谈兵,导致了赵国军队的全部覆没。他日我出而问世,诊起脉来,会不会“心中了了,指下茫茫,”从而误尽苍生?为了解决这个难题,我想出了-些办法。首先就是经常替自己的几十个学生检查身体,鉴貌辩色,察舌按脉,从无病的人中去知其“常”。同时,又义务替学生、亲朋、邻居治病,用症来测脉,以识其变。由于治疗小病有点效果,竞有人上门求医,我也从脉症合参中,渐渐地心领神会了。1941年秋,暑湿热疫流行,我把叶天士的甘露消毒丹制了好几斤,免费赠给患者。群众反映,效果比时医开的方子还好。从此,我的医名渐为人所知。1942年春节,我便挂起“儒医”的招牌,正式悬壶问世。那年我才二十一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