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读《竹头木屑集》有感(三)

2015-01-19  3681  来源:华夏中医论坛 

七、学无常师、不耻下问
孔子日:“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”。他老人家犹且学无常师,何况于我?在行医的四十多年中,我曾经“偷”过师,拜过师,也和同道们在共事中,互教互学,能者为师。直到如今,垂老之年,还牢牢记着《尚书》的一句话:“谦受益,满招损”。
早年,医界前辈中我最熟识的是陈炜如。沦陷时,他一家逃难乡间,衣食无着,我父亲曾周济过他几次。可惜我每次虚心向他请教时,他一味敷衍搪塞,甚至“王顾左右而言他。“陈炜如擅长温补,但又泥执温补。有一次,他用补中益气汤治愈一麻疹内陷危症,病家送来匾额金猪,以示酬谢。我向他道贺,顺便恭维他几句。他立刻眉飞色舞,滔滔不绝地谈论这病前手怎样误治致危。当时脉症如何如何,医皆谢绝不敢治,他为什么大胆用补中益气汤的道理。这样,我就“偷”到了师。事有凑巧,前面说的那位朴实的外科铃医用崩大碗治愈的肠伤寒毒血症,就有一例是陈炜如用温补治坏的。正反两面事例,使我深刻地体会到,医贵圆通,切忌固执,病万变,药亦万变,正如叶天士所云:“治病当活泼泼地,如盘走珠耳。”
从1959到1979的二十年间,除了被囚于“牛栏“的三年及其前后一段时间外,我负责留医部工作达十五年之久。以我这个中医学术根基浅薄,西医知识又只懂皮毛的人来负此重任,惟有勤勤恳恳,谦虚谨慎,向同道们学习。一碰到疑难病例,我必请人人会诊。李翼农、谢其彦两位老中医在抢救危重病人中就提过许多宝贵意见,我也学到他们许多专长。由于留医部是搞中西医结合的,十多年来,我每天都有向西医大夫学习的机会。尤其是陈婵娟医生,她既肯学,又肯教,和我共事时间较长。她向我学中医,我毫无保留地,而且用简明快捷的方法教她,她很快地就上手。我向她学西医,她言传身教,悉心指点,我也学到不少东西,陈医生不幸早逝,使我失去一位良师益友。那天向她遗体告别时,我不禁潸然泪下。
要向高级医务人员学习,是不容易的,但我绝不放弃每一个机会。大跃进期间,县委组织医务人员下乡防治水肿。虽然短短几天,我就向张崇炜站长学会触诊肝脾的方法。全国西学中班的高级医生来我院实习,空军医院李主任是个心脏病专家,每天下午,她跟我看门诊。通过病例的共同探讨,我把自己的心得体会一一告诉她;她也把独到的心脏听诊技术传授给我。对她的无私和热忱,真是“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”。
“学无先后,达者为师”,“学如积薪,后来居上”,此乃理之常也。所以我不但向专家学者们学习,还向小字辈学习。我的许多学生,都已“人到中年”,从事医疗专业也有近二十年了。例如痔瘘、针灸、正骨、五官等科,我碰到问题时,经常找他们会诊,并向他们请教有关方面的知识,从来不摆老师的架子。
科学大师牛顿说他的成就,仅仅像个在海边玩耍的小孩,拾到几个贝壳以自娱;真理的大洋,还躺在他的前面而是未被发现的。对比起来,我真是渺沧海之一粟了。生也有涯,知也无涯,惟有遵照周总理的教导:“活到老,学到老”。
八、知难而进,教学相长
少时读古人医案,经常见到“……辞不治”这句话,如果套上“四人帮”的纲,就是见死不救了。我想,医生这样做,大概有两种原因,一是宣告自己技穷,希望病家另请高明;一是为了保全声誉,怕沾上“医死人”的恶名。我行医四十多年,除了主持留医部期间,有些病人限于本院条件必须转院或上送者外,对危重病人,从不推托。我开业第一年,有一位产后瘫痪的病人,更医十七手无好转,呻吟床笫,动弹不得,已奄奄一息。许多名牌医生,匆匆一诊,便辞不治了。病家无法,希望“大鬼不灵小鬼灵”,请我诊治。我把病史、四诊及前后治疗经过详细记录下来,并查阅古今医籍,对症下药,终于把病治好。此病人现犹健在,已白发如银,儿孙绕膝了。有些病人,我明知其必死,也全力救治,不但病家毫无怨言,我的声誉也没有受到损害。孙真人教导我们这些当医生的:“若有疾苦来求治者,不得瞻前顾后,自虑吉凶,护惜身命。见彼苦恼,若已有之,深心凄怆,勿避险峨。昼夜寒暑,饥渴疲劳,一心赴救”。这些至理名言,我虽不能完全做到,但面对疑难重病,我从来没有畏缩不前。
医疗方面如此,教学方面,我也是知难而进。1959年,我鉴于本县中医队伍青黄不接的情况,向上级提出办中医学徒班的建议,得到党委和卫生部门的支持,并委托我主持其事。这时卫生院正当医药合一,红彤彤的“大老粗”掌权。在某些人眼里,中医都是“封建余孽”,因此,学徒班得不到医院的某些人的支持。那时候,我们不但没有办班的经验和现成的教材,甚至连课室和桌椅也不给我们。上课的地点,一会儿在饭堂,一会儿又叫我们挤在中药店的小阁子里,一会儿又被赶到西城楼上去了。由于学习条件差,有两个学员中途退学了,于是某些人又乘机飞短流长,吹起一股冷风,学徒班面临散伙的危险。面对着这样困难的局面,我毫不动摇。一方面不分昼夜地工作,细心批改作业,认真编写教材;一方面对学员进行细致的思想教育,并积极争取上级的重视。后来,得到省卫生厅精神上的鼓励和物质的支持,学徒班才能安定地办下去,而且一届比一届办得好。
从1959到1979的二十年间,我们办了四届中医学徒班,一届中医赤医班,两届西学中班,上课时间长达十六年之久。老师担课是没有报酬的,后来只有很少的茶水费。在课程分配方面,我总是把方便让给别人,把困难留给自己。先让老师们尽量选择自己所喜欢的或是驾轻就熟的学科,剩下来的都由我担任。因而我担的课比别人多一倍,也比较深奥难教些。在那漫长的十六年里,白天工作又十分繁忙,但为了把年青一代培养成材,我备课十分认真,往往工作到夜阑人静,月斜窗纸,经常连星期天也不休息。各种自编的补充教材和备课的手稿,除了“文革”期间被烧掉的一部分外,现存的还有十余万言。这既是我辛勤劳动的留痕,也是我不断进步的标志。有人说我这样做是“老衬”(意即笨蛋),而我却认为自己不但不笨,而且既利于人,又利于已。魏征在谏唐太宗的《十渐不克终疏》里,提醒他在文治武功鼎盛煊赫之时,开始演变,不能像过去那样宵衣旰食,励精图治了。一个医生当他有点名气,诊务日繁,薪金优厚的时候,往往也会像唐太宗那样觉得自己差不多了,该松一口气,歇歇脚了。于是从此停滞不前,甚至倒退了,“懒意一生,即为自弃”,我时常用“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”这话来警惕自己,我多担一些较深的课程,就是强迫自己不断学习,不断钻研。在十多年的教学工作中,我确是“温故而知新”,不但把过去所学的扎实生根,而且得许多新知识,新见解。“教学相长”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啊!
九、结语
岁月不留,青春难驻,儿时在李老师面前束发受书的情景,如影历历;而一觉邯郸,便头童齿豁,皤然一老翁了。“臣之壮也,犹不如人,今老矣——”照理是 “无能为也矣”。然而,共产党员有残年却没有闲年。我一息尚存,还想继续干下去。李商隐用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的诗句来表达他对爱情的坚贞不渝,那我就借用它作为我对中医事业的信誓旦旦罢!
1986年8月初稿 1990年5月修改稿